比陆离更快反应过来的,是裴康。
他听了“郭备”二字,顿时猩红了双眼,搁在椅凳边的手倏然握紧,起身回头,抽了刀就朝门外疾走。
陆离喝道,“拦住他。”
事发得太突然,杨金四顾片刻就地取材,手疾眼快一手拉过桌布,一手挡起裴康,道,“哎,莫让大人为难。”
裴康下意识得顿住,手中提着刀,咬牙不语。
杨金刚想伸手夺过刀柄,却被陆离抬手止住,转而就势拍了拍裴康的肩膀,退至一旁不语。
陆离踱至裴康面前,淡淡道,“本官拦住你,只为问你一句话。之后,不论你做任何事,自与本官无涉。”
裴康垂首,浓眉微拧,道,“大人请讲。”
陆离看着他,问道,“你想活,还是想死?”
裴康听了这话,似有所触动地抬眸。
陆离的目光轻轻落在他手中的刀上,“不管你先时如何,今次既是本官救了你,便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凡事可一,不可二。”
若想活,便好好活。
眼下同归于尽,便无锦绣团圆。
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事情都是不得圆满,对普通人而言甚至都是无从选择的。
诚然,河东案里的绝大多数人并没得选择。
被吐蕃敌军投毒,百姓能说个啥?大疫之下丧命,百姓能说个啥?粮食药品被贪墨,百姓能说个啥?被黑市的镰刀割了韭菜,百姓能说个啥?被山匪残加迫害,百姓能说个啥?
乱世之下,命运如刀,人如野草。
裴康不是蠢人,相反,他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霎时听懂了陆离话中的机锋。
方才确实有一个瞬间,他无比期盼自己能手刃仇人,给郭备一刀,这样就能解脱了。不用筹谋、不用等待、不用忍耐,他太讨厌这些了。一路奔逃,如同弃狗,简直憎恶。
可转念一想,若非刚才杨金拦着,恐怕此刻自己已是死人一个。
郭备是有备而来,外头只怕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若自己以蛮力相拼做殊死一搏,得幸成便罢,不成以行刺朝廷命官被擒,非但污名无法洗脱,裴氏一族反要被无辜牵累。只能正中围捕的敌手下怀,却与自己逃生的初衷背道而驰。
只一会儿功夫,裴康额头已汗涔涔一片,手中的钢刀也逐渐放松。
陆离安静地看着他,片刻,淡淡而笑,“你可想好了,对的事都不容易做。就譬如方才,活不容易,死却不难。”
裴康愣了一下,眉头紧锁,转身还刀入鞘。
杨金闻言,朝天翻了个白眼,这瓜娃子顶多三岁,不能再多了。
陆离抬手将他虚扶而起,忽然开口道,“本官觉得你做得不错。深陷危境,一腔热血,路遇仇家,若是本官也会忍不住拔刀相向。“
裴康听了这话,顷刻红了眼眶,张了张口,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陆离微微一笑,“但今时不同往日,裴兄弟已做了大理寺的证人,就不必再孤军奋战、孤注一掷,凡事当可好好筹算、重头来过。”
“既能重新择选,何不重拾当年令祖父保卫大晋疆土的雄心?”
“抓奸拿凶,本是我大理寺专干之事。”
裴康蓦想起初识时候陆离那句“也要你有命在”的话,彼时不明所以,而今想来真是箴言。想起祖父,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说到底,他有一腔孤勇,但取舍之道,他从未真正明白过。
出生世家权贵,一路顺风顺水。这些年,哪怕他自认为的努力也不过多半依仗着家族之力,以及已身运气。但他心中有自尊、有傲气,从未打心眼里敬畏过谁,所以惯来随心所欲、以己度人。当年被栽赃陷害、褫夺官位,诚然恶人如斯,那里头又何尝没有自己一意孤行、不会做人的过失?
因争强好胜,内心也是一刻都未安静过。有时候心里想着一件事,做出来的却又变成了另一件事。故而,每每到了关键时候,总是棋差半步,甚至被有心之人轻易就利用了去。眼下看来,光是差这半步便足以一败涂地。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若要改天换命,就得靠他自己改变行事之法。此刻为了自己,他须得首先饶恕郭备。只有饶过了郭备,他才能饶过自己。只有饶过了自己,他才能腾出双手,重新开始。
说白了,在这件事里,有王法、有正义,而郭备早已不是他裴康个人之事。
裴康低垂眼帘,须臾,肃然拜道,“今日承蒙大人相救,又教了我为人的道理……裴某感念大人大义,也敬仰您高智。我知道自己做事还十分莽撞,多谢您一番好意相劝。今日大人教我的话,我会一直铭记在心。”
“大人问我想不想活,不单为大人苦心救我,裴某想要报答。哪怕为我自己,为爷爷,为裴氏族人,为河东百姓,裴某想活!”
“日后我做事,一定谨记初心,不再短视,三思而后行。”
如陆离所说,他想要的报仇并非这么简单,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做。爷爷的未酬之志,他想要的军功,都要靠自己去争,尽毕生之力,不死不休。像陆离这般,只要初心已定,终点已定,途间无论险阻,亦会披荆斩棘,忍痛而行。
如果说从前的执着是为了正道,那么今时今刻的放下,是为了大义。无辜被构陷的不忿与不甘在几番浮沉之后终究化作乌有,除了求生的意志,还生出满心的力量。
裴康觉得自己一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而坚定。
陆离颔首,吩咐杨金带他下去藏身好生歇息。又将屋内设计一番,做成有人来过的模样。
对于年轻人,有些话,有些厉害,得有人说。早一些说明白,对谁都好。只有看清了,了悟了,忍了不甘,吞了苦难,才能上道。
裴康虽鲁莽率直,但胜在聪颖好学,身陷困境亦敢迎难而上。河东战事虽歇,并非永止,贪墨隐患仍在,民生待兴,时局艰难。河东的人,能救一个是一个罢。
片刻功夫,杨金回来,低眉顺眼,一副想说又不敢说出口的模样。
陆离看他一眼,淡淡道,“怎么?”
“大人变了。”杨金顿了顿,嘿嘿笑道,“是不是自从遇上叶小姐之后,大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哦?如何变了。”陆离一脸的清冷和不置可否。
“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从前大人做事是做事。”杨金挠了挠头,斟酌着语句,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现在大人不光做事,还做人。”
但想了半天,讲出来才发现,自己还是没表达好。
“大人恕罪!”
“……”
杨金的话,陆离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只要一提到锦初,就算要赴龙潭虎穴,他也觉得胸中甚是畅快。
当初在吴府的话语又重新浮响于耳畔,“争取用最小的代价做好每一件小事。”
身处在这乱世之下,他忽然觉得锦初说得很对。
这救人救到底的做派,想必她也喜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