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乃河东世家,起源于闻喜,与解州的柳氏、汾阴的薛氏、安邑的卫氏并称河东四大家族。
四大家族自前朝勃发鼎盛,一直延及今朝屹立不倒,尤以裴氏为首。只因裴氏数百年出过五十九位宰相指点社稷,也出过五十九位将军激扬国威,虽也有在争权中流血牺牲的,但家族枝叶深广,从未曾伤其根本。
裴康来自裴氏一支,其祖父裴茂做过河东太守。裴康出生不久,父亲母亲相继去世,是祖父一人将其带大。裴茂征战南北,一生守护大晋。故而裴康身受“忠心事国,崇德尚道,守正笃实,久久为功”的家训长大,自小立志要建功立业,当一位名垂青史的大英雄,还立誓要将吐蕃大军击退东境之外,彻底守住大晋的太平。
裴康低声一笑,“少时顽劣,又年轻气盛,没少忤逆挨祖父的刺鞭,也没少让族里帮着善后。直至落难,是谁也信不得了,方知祖父当年的教诲,当真是字字非虚。”
陆离看他一眼,自己明白道理之时也是迟了。幼时何尝不是任性妄为,父亲还常夸他慧极,最像他,可后来父亲突然走了,甚至来不及跟他道别。
他敛了眸,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难过。
少顷,看向裴康,重新续起方才的话头,道,“望裴兄弟莫怪,在下其实并非什么商人,而是大理寺的人,姓陆,今到此是为了追查河东案而来。”
这话一出,裴康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裴康恭敬得拱了拱手,道,“原来竟是大理寺的大人。”
他稍稍一顿,看着陆离,“陆大人莫怪,在下不怎么识得六部中人,要说大理寺陆姓的,在下只知道大理寺卿陆大人一位,敢问阁下是在大理寺哪处任职?”
陆离道,“正是大理寺卿陆离。”
裴康安静了片刻,径自从床上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要朝陆离跪下。
陆离眉一蹙,在他膝落地前先将他扶起,“这是做什么?你伤势未愈,不必行此大礼。”
“原来竟是陆大人,久仰。”裴康望着陆离,郑重道,“行礼就该行全套,何况裴某眼下只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
他退后一步,执意屈膝跪下,“裴某的请求之意重,乃是把身家命都托付在了大人身上,望大人万万领受。”
他说着,双手呈上了供状,“裴某不辩忠奸,纵容未婚妻与敌人互通消息,眼下被奸人栽赃加害,亦累家族处境艰难,不得不手书一封供状上访,还请大人为我洗冤。”
“眼下将它交给大人,裴某还有一个请求,请大人问明河东案的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
“反之,如果裴某真有罪,也任由大人惩处。”
陆离将状书展开,果见上头署名“裴康”二字,已然画押。
细读了一遍,竟越看越心惊,供状之上,郭备动用官府势力私吞粮饷经营黑市,上至闻喜,下至解州,统共有四十七地之多。
陆离将状书收好,沉声道,“本官确为查案而来,但你供状上所述之案情非同小可,且有些复杂。如今你乃案情关键证人,本官此刻问你的前后因果,你须将所见所闻实话道来,随后还要将你再带回大理寺查问。”
“一切还待大理寺审明原委,核过证据,方能承禀天家。日后如何处置,我大理寺自会秉公办理。”
“裴康,你可听清楚了?”
裴康点了点头,再次大拜而下,“不论要大人问什么,我定会知无不言,案情处置一律全凭大人做主。”
陆离微一颔首,指着一旁的椅凳,“起来说话,快坐吧。”
裴康谢过,自去椅凳上坐下。
陆离问道,“关于状子上提到的黑市,你手上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回大人的话,原本有证据,但中途出了些意外……”裴康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眶一下红了,“账册和供词均已被贼人销毁!”
所谓意外,即是裴康将追查到能证明郭备恶行的账册和供词,却交予了未婚妻薛甄保管,而后被薛守成介入,不但销毁证据,包庇郭备,郭备还贼喊捉贼,诬陷裴康中饱私囊。
想当年,十九岁的裴康带着裴家军杀退吐蕃大军,少年英雄,一战封神,自此高升都尉,对于河东百姓而言是个不败的神话,然而对于贪官污吏而言,也许就是噩梦了。
他收到线报之后汲汲追查黑市真相,对照贩货的账册,暗中顺藤摸瓜造访过许多人家,一步一步厘清案情,夜不能寐得步步紧逼,在河东搅起漫天风浪,以至于江海里潜藏的大鱼纷纷浮出水面。
彼时的裴康,年少成名,恣意飞扬,又是名门之后,甚得太守爱重,将爱女许之,整个河东谁人不艳羡一声裴都尉?
然而,出生世家嫡支与生俱来的倨傲,也让他行事莽撞、冲动、大而化之,一步错,步步错,乃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成了河东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陆离没有在黑市案的证据上多作纠葛,虽说有力证据,除了裴康的供词,确实没有别的了,但被销毁的至多就是裴康追查到的证据。从闻喜到解州,整整四十七地,黑市卖出去的货物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心查,揪住郭备的尾巴是迟早的事。
况且,单就找到裴康这个证人,即便不能证明薛守成就是犯案之人,先请郭备回大理寺问话总是十拿九稳的。
现在的关键是,万一从郭备口中问不出什么,就没有证明薛守成罪行的实证。薛守成绝不会任人宰割,即便凭现有的证人贸然去拿他,他一定不会就范。一郡太守都有领兵之权,届时若两厢僵持,非但拿他不下,反而可能令吐蕃乘虚而入……
陆离眸光转动,淡淡道了两个字,“无碍。”
接着忽然又问,“薛守成是个怎样的人?”
若想要一击必胜,就要知道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在哪里。裴康与薛守成差一点就成了翁婿,应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了。
裴康思量了一下,说道,“薛守成出生薛氏大族旁支,他那一辈,薛氏族中人才济济,单进士就有三人,而薛守成这一支太偏,几乎寒门无异,族中荫官落不到他上,所以他年少苦读,一心想要凭自己之力走上仕途。”
“然而薛守成的仕途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在入仕之初,遭遇家中大变,具体什么案子我记不清了,大概是父亲病重,兄长将家中银子赌光了,他徒手弑兄,因罪下狱。”
“他心性坚韧,终于在三十四岁之龄再次考中三甲进士,从此入仕。正因为此,薛守成肚子里九曲回肠,心思通活,注意自己为官的名声,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为官近二十载,一桩一桩一件一件,每一步都心思精明地计算,不容有半点错漏。”
陆离听了裴康的话,目色渐渐静下来,化作不可名状的深默。
薛守成是不是真的伪善,他尚不知晓,有待查实。但身为一方父母官,乱世之中不仅需要出色的办事能力,更要有身体力行的奉献精神。若无一颗爱民如子之心毕生践行,清苦百姓为何要敬你薛守成如父如母?
纵使朝局多变,官员各自为主,一切过眼云烟。但在这一点上,错的永远是错的,错的绝不会成为对的。
陆离颔首道,“多谢裴兄弟解惑,本官业已明了。郭备找不到你,定然会加派人手挨家挨户得搜查。眼下暂躲过风头,等本官沿途安排好人手策应,最迟明日暮里我们便动身回三川。”
裴康应是。
案上的烛盏烧久了,一星灯火如豆。
门外脚步匆匆而返,杨金叩门,见得陆离,说了句,“公子,城中长史郭备来驿站搜查了。”
陆离从来无波无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当即道,“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