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迟晨起洗漱完,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桌上的餐碟里摆着形状饱满的煎蛋和色泽鲜艳的土豆煎饼,白瓷杯中沏好的锡兰红茶冒着热气,约书亚正在餐桌旁把酱料罐摆成整齐的一列。
丰盛得让她惊讶,又显得格外温馨。
与昨天早上和赫尔曼一起吃的冷切三明治和牛奶燕麦片粥相比,虽然食物口味上未必强出多少,但形式上更有家庭早餐的感觉。
桑迟更加动摇到底谁是自己的丈夫了。
如果赫尔曼不是,只是出于哄她玩的目的,会为了保护她不惜受伤吗?
“迟迟,来坐。”约书亚给她拉开垫了软乎乎云朵坐垫的椅子,招呼她坐下。
早餐当然不是他做的。
他从来没培养过厨艺,没兴趣用初学者的水平给桑迟准备不完美的早餐。
因此他联系了下属一早从洛华达最好的酒店取两人份的早餐送来。
至于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它们盛进家中餐具里,让她以为食物都是他在自家厨房做出来的,进一步加深自己男主人的印象。
桑迟果然没有产生怀疑,而是愧疚自己没有帮忙准备早餐。
昨天她好歹还动手给赫尔曼用牛奶冲泡了燕麦片,今天约书亚准备这么多,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用过早餐,她从果篮里取出个橘子,轻声说:“我给你剥个橘子吃吧,解腻。”
她一点点剥掉橘子皮,掰下一瓣准备先尝尝酸甜,如果合适就分享给他,太酸的话就换一个。
然而刚抬起手,这一瓣用来试吃的橘子没来得及送入口中,就被听到她的话走过来的约书亚俯身叼走了。
他的下颌带着些重量感压在她的肩上,唇仿佛不经意碰到她花瓣似的指甲,毫无预兆地两人便是近乎耳鬓厮磨的亲密:“谢谢迟迟。”
温热的吐息融进她雪白的耳垂,如春风为桃花着色,立刻绯红一片:“你、你……”
“迟迟不是剥给我吃的吗?”约书亚见她结结巴巴地傻住,忍住笑,无辜地用她自己说的话反问。
是归是,可没有必要这么急地从她手里叼去吃呀,她会递给他的。
“夫妻之间互相喂东西吃不是很正常吗?”他故作不解,也剥开一个橘子,喂了一瓣到她唇边,“补给你吃,甜吗?”
桑迟觉得有哪里不大对,但又说不上来。
牙尖刺破橘子表皮,酸甜适口的橘子汁液充满口腔,她乖乖向约书亚点头:“甜。”
互相喂食完,约书亚满意地收拾餐具去厨房清洗,婉拒了她帮忙的想法,省得她看到没有使用过的厨具。
桑迟回到卧室,刚拉开窗帘让早餐的阳光透进来,便听到失联到现在的系统声音沉沉地说:[迟迟,这个新手世界不对劲。]
他到底是系统,代表无限世界的既定规则,对待玩家需要尽可能保持【公正】。
因此,即便之前应允帮助桑迟,也都是指导她获得的信息,分析解决办法,并没有利用自己的权限强行破局。
可现在的状况明显不对。
能够屏蔽他和她通讯的只有小世界的Boss级角色。
第一天刚进入小世界就遇到闯进来的赫尔曼倒不算太奇怪。
玩家大都会遇到需要解决的危险,新手世界提供给桑迟的【脸盲症】设定算是个保命符,只要按照这个病演,有很大可能在赫尔曼这儿保住性命。
赫尔曼对她萌生好感,愿意承担保护者的责任则算意外之喜。
至于夜里他看到的非人怪物,作为桑迟现在身份的亡夫,会返回家中同样在情理之中。
考虑到曾在其他世界的记录日志上看到有玩家拿到过Boss的继父身份,任务是养Boss长大,他虽然觉得桑迟有些倒霉,但依然冷静地认为他们仍然可以在必须面对祂之前继续收集线索。
然而约书亚的登场完全没有丝毫道理可言。
哪怕他现在的态度十分友善,甚至可以称得上过度亲昵,三个Boss级角色出现在桑迟身边,也不该是新手世界应有的状况。
系统怀疑是无限世界一切混乱与恐惧的源头那位察觉到自己对桑迟的看护,才插手拔高了她新手世界的难度。
既然对方下场了,他就不必再顾忌自己【公正】的分寸了。
[迟迟,你躺回床上,闭上眼。]
相关无限世界核心的内情不能讲给桑迟听,他忽然让她躺下有些没头没尾。
不过桑迟很相信系统,毫不怀疑地照做了。
合眼后,她的心魂仿佛沉入澄澈的水中。
并不难受,反而十分自在,像变成了一尾全然不受约束的小鱼,却也因为哪里都可以去,迷茫不知道到底该前往何方。
幸而有光团状的系统在前引路,她便一心一意跟着他溯洄去往未知的目的地。
而在她的身体进入熟睡状态的那一刻,厨房里清洗到最后一个餐碟的约书亚陡然止住动作。
从他手中坠落的陶瓷餐碟眼看要摔破在金属水池,忽然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定格在半空。
没有关上的水龙头仍然哗哗流水,餐盘上的水滴却无视重力的影响保持静止。
约书亚灰蓝色的眼瞳外亮起一圈奇异的青金色。
他望向卧室的方向,仿佛能穿越几重墙壁看到静静睡着的桑迟。
下意识向那边走出几步,将要碰壁前,他忽然回过神来,停下脚步,低声嘲道:“果然会作弊啊。”
明明是嘲讽的语气,他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纯粹,像是心底涌现的喜悦一时间胜过了其他所有负面情绪的总和。
他回到水池边,把滞留半空的餐盘重新执在手中。
餐盘的时间再次开始流淌,水珠沿边缘滴落,他眼瞳外的青金色慢慢黯淡直至消失。
约书亚敏锐地发觉自身存在某种不协调感。
他皱起眉,拧紧水龙头,把洗净的餐盘放回架子上,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干手,试图找出不协调感的成因。
似乎他在刚刚愣神的一小会儿,把关于桑迟的记忆粗暴地回想了一遍,现在仍然有残存的画面交织脑海。
可她明明就在二人家里,仅清洗餐具分开的短暂时间,有什么回想的必要。
难道他是有了恋慕的心上人,就会时刻惦念的那一类吗?
约书亚第一次涉入爱河,无法确定是一时兴起还是自己当真有恋爱脑的潜质,倒没过多纠结,离开了厨房。
没在客厅看到桑迟,他寻进卧室,发现她抱着被子又睡熟了。
他颇觉好笑,口中念着她是贪睡的小猪,却没有叫醒她,而是刻意放轻动作,把遮光的窗帘重新闭上,避免渐烈的日光把她晒醒。
然后他侧卧到床上,缓慢扯动她抱着的被子,让她咕噜噜地滚了半圈窝进自己怀里。
小美人醒着时看起来笨笨的很好欺负,睡着以后恬静的睡颜却意外的让人安心。
已经看过一宿的约书亚又看了一会儿,嗅着她发上清香,同样睡去。
*
桑迟在系统的引领下,走进一片刺目的光中。
恢复视觉时,她最先注意到的是自彩色玻璃窗投入室内的华美光芒,光斑落在她纯白的纱裙上,染出一片绚丽。
“迟迟。”
明明没有听到声音,但她能清晰地意识到旁边有人在温和地提醒自己:“注意脚下,前面有一小阶台阶。”
桑迟看向他,发现自己不仔细看他时还能有他是男性的概念,一旦凝神看,他的容貌与身形便都像是笼罩在白雾内,什么都分辨不出。
不知是因她设定里脸盲症的缘故,还是因别的缘故。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他是谁,自己又在哪儿。
在她心慌之前,系统给出了答案。
主线任务里有一条需要桑迟找到她的爱人,意味着不会有直接的合影照片一类,但相关她爱人的线索不会少。
类似最开始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应当会有笔记、日常用具一类,可以侧面描绘出她丈夫的形象。
以及便利贴上有提到她丈夫是学校指派出差的。
如果确认了是哪所学校,可以去向丈夫的同事、学生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
然而先有赫尔曼,后有约书亚,都陪同在她身边占据了她搜集信息的时间,把她的日程安排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机会搜集线索。
系统现在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权限把这个小世界里相关她丈夫所有可搜集的线索统合,尽可能具象化每一处重要的场景和人物,弥补她对丈夫缺失的了解。
首先展示的是夫妻俩的婚礼。
婚礼的举办地点在洛华达的一间小教堂,主持者是爱好杯中物却对信仰足够虔诚的酒糟鼻中年牧师。
宾客寥寥不到十人,是与两人关系平平,刚好有空就来凑个热闹的共同同学。
新娘的婚纱与新郎的西装都是租赁来的,但花了不少租金,很新,婚纱上绣了很多颗圆润的珍珠,裙边的蔷薇形褶皱也很精致。
总体来说是一场简单但用心了的婚礼。
桑迟一边沉默地捏袖口处的花纹蕾丝,一边尝试看破丈夫身上的白雾,辨认他是赫尔曼还是约瑟夫。
可是仔细想想,他们两人是双胞胎,就算她能看清一点,估计也难以分辨,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她和丈夫相携走到牧师的台前,在他冗长的一段教诲后,他们开始将手按到《圣经》上的宣誓部分了。
意料之中的,她丈夫的名字也缺失了,成为牧师口中短暂的空白停顿。
他们按照惯例,誓言无论年轻衰老、健康患病、富贵贫穷都不会抛弃彼此。
桑迟不了解这个流程,雾里看花似的瞧丈夫也得不到提示。
幸而系统知道,教她不必多想,反正这就是他整合出来给她体验的虚幻场景,她只需要答“我起誓”。
一切顺利,但当牧师问“口口口口,你还有什么想对新娘说的”时,她的丈夫将手从《圣经》上挪开,转而与她十指相扣,仿佛多此一举地认真确定:“迟迟,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爱我依旧吗?”
誓言后还问这个问题有点怪,但她能借他交握自己手的力道察觉他极认真。
桑迟直觉不合适再敷衍地答“我起誓”,只是要她自己想出个说辞太难。
思及赫尔曼和约书亚都喜欢讨亲,不管他是哪一个,给亲肯定没错。
因此她用仍然自由的手揽在他的脖颈后,让他低首俯身,加上她的高跟鞋,勉强对等了两人的身高差,轻轻亲在他的唇角。
如阳光融雪,四周一切皆泡沫般消散。
桑迟发现自己坐在一棵树下。
视线很低,比她平日坐下时低很多,她后知后觉自己变小了,现在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
[这里是你和丈夫小时候待的孤儿院。]系统说。
几个看不清脸的男孩你追我赶地在她眼前嬉闹,玩了会儿觉得无聊,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
当先该是孩子王的那个,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揪掉了她扎头发的发圈,连带扯断了她好几根金发,疼得她立刻湿红了眼。
磨难没有到此结束,她扎的是双马尾,剩下的男孩需要争抢她剩下的那个发圈,拉扯得她整个脑袋随疼痛的头皮一起晕晕转。
带头抢她发圈的男孩像是反应过来这样做对她造成的伤害,尝试勒令上头了的小伙伴们住手,却失败了。
系统看不下去,想说要不跳过这一段:[迟迟,你……]
话说到半截,不远处帮助修女擦完桌子的另外一个男孩端着木盆经过。
听到这边的动静,望见她正被欺负,他愤怒地撂下木盆,小豹子般扑向拽着她头发不放的其他男孩。
系统松了口气:[终于来了,这是你丈夫的幼年期。]
挨了他拳脚的男孩们顾不上再抢她的发圈,纷纷放开她,与他扭打成一团。
一个对付多个明显讨不到好,尤其他像是从前从来没有打过架,多数时候都是在挨打。
桑迟看得心焦,可她小胳膊小腿地要去帮忙,可能反而会拖累他。
她只好偏头看呆站在旁边捏着她发圈的男孩,泪盈盈地无声请求他帮忙。
男孩在她的沉默中仿佛被打了一巴掌,羞愧地红了脸,不敢再与她对视,大叫一声:“别打口口口口了,都住手!”
然后他同样搅进打斗中,帮桑迟的丈夫挨了好几下踢踹。
直到被动静招来的修女拔萝卜似的一个个把人拎开,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了解过前因后果,修女训话了男孩们不许欺负女孩儿,不许打架,然后把两盒药膏递给他们自己涂,急匆匆去厨房继续忙晚饭。
桑迟分不清这群狼狈的男孩中,哪一个是帮了自己的未来丈夫。
大约是猜到她迟疑的原因,最后去帮忙、衣服还比较完整的男孩把一个人推了出来,递来一盒药膏:“桑迟,你给口口口口上药吧。”
他结结巴巴又说了句对不起,在小伙伴们的屁股上都踹了一脚,灰溜溜地在他们追逐下一溜烟跑了。
留下的男孩默不作声地走到她旁边,小心地用手指当梳子帮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轻轻揉了揉她仍然隐隐作疼的头。
在她拧开药膏盒凑来时,他顺从地该解扣子解扣子,该撸袖子撸袖子,方便她上药。
男孩们间的打斗落到身上多是青紫淤痕,但不知道是他们中的谁身上带了金属饰物,给他的手臂剐蹭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桑迟一开始没发现,因为这道伤口没有流血。
摸到不平处时才觉出不对,看了几秒,问:“你这是伤口吗?”
对方急急用手把伤挡住:“不是,你看错了。”
桑迟不信,皱着眉要他给自己再看看。
他只好把手挪开。
那道伤口竟然真的不见了。
她想更仔细地看了看,可周遭情景开始消解,渐暗成粘稠的黑色。
等重见光明时,桑迟发现这回与前两次不同。
她是旁观的灵魂状态,轻得像是一阵风刮来就能把她吹走。
现出人类形体的系统从后方走来,虚虚拢住她的肩,作为锚点把她定在原地:[这里的情形不太好看,但别怕,这是你丈夫的过去,影响不到我们。]
桑迟点头,向他挪了一步,揪住他外套的下摆,终于有勇气观察环境。
他们应该身处地下,因为唯一通向外界的阶梯是向上的。
但这处地下室并不狭小,围成一圈的石质看台足可以坐下百人。
看台中间的地板上绘有一条巨大的黑蟒,桑迟意外地觉得有些眼熟。
而在黑蟒盘身圈起处,是一个祭台。
名副其实的祭台。
上面正躺着作为祭品的男孩,生死不知。
祭台旁,手持带血刀刃的男人趴伏外地,呼嚎她不懂的咒文,整个地下室只有他的声音,观众们狂热地注视他癫狂的行为,十足的诡异。
桑迟心惊地抱住系统的腰,就看到这种诡异的氛围被闯入者打破。
几十名持枪的警卫突击这里,在击毙失去理智攻击他们的牧者和多个信徒后,平息了混乱,将剩下的信徒都控制住了。
一名女警走到祭台前,伸手想试男孩的呼吸,就看到衣上染血的男孩动作迟缓地坐了起来,惊喜地高呼救援前来看看。
男孩仿佛仍处在恍惚中,没有看她,而是望向空无一物的虚空——与桑迟对视上。
哪怕她看不到他的眼,也有被注视着的感觉。
系统没有说,但桑迟隐隐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丈夫,那个在孤儿院为自己打架,在教堂提醒自己注意前路不平的丈夫。
她向他浅浅露出个笑。
由系统构造的世界开始崩毁,她听到如同叹息般的一声低语:“是你,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