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李承邺在她那里莫名其妙闹了一场,就再也没来过她的院子。本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法,她也装作无事发生去哄他。 要么被白术拦在门外,要么就是他捧着文书爱答不理,有时冷冷看她一眼,云息也受够了气懒得搭理他。
李承邺不来,无人督促,她也许久没有练过字,王府虽大,其实也不过几处原样风景。听阿月说今日花朝节,街上有各地的货郎,还有貌美男子扮花神过街。
云息一听就心动了,拉着阿月要出门,阿月也是野惯了的性子,自然想去外面玩玩。可是素芳却不同意,“外面人山人海乱哄哄的,冲撞了王妃。何况马上就入夜了,殿下回来不见王妃岂不便宜了侧妃?”
阿月马上道,我问过白术了,他说王爷今日去了太师家中议事,不会回来的。
素芳瞪了阿月一眼,“不行不行,我看是你这死丫头想出去玩,非拉上王妃,殿下公务繁忙,好容易回来,王妃要等着殿下才是。”
阿月还想再说,云息对她却摆了摆手,对素芳道,“姑姑说的是,我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睡了吧。”
素芳闻言这才满意地离去,云息假作吹了灯睡觉,一面派人叫走素芳。自己和阿月偷换了男子的衣裳,乔装溜出门。
街上灯火通明,虽在初春的夜晚,人来人往,倒也不十分冷。
“公子,你看那家人那么多,咱们去那儿吃吧。”
云息和阿月记着出门的事,也刻意留着肚子出来打野食,见那酒楼果然热闹非凡,许多人往里走,云息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小二热情跟上来,“二位里边请。”
虽走进来,小二领着云息逛了一会,却发现一会人就满了,神色有些尴尬,“先前还有空位,这会儿人满了,您二位再等等,马上就成。”
阿月肚子饿得咕咕叫,闻言便道,“算了算了,公子,我们走……”
正要拉着云息离开,却见她转身往西边最里间走去。
这酒楼虽不太广,却也仄深,沿街靠着一扇扇窗子过去,推开便能见到后边的小云河,水光混着烛光,随着阵阵浆声荡漾,这样柔和的光斜铺在张怀的脸上,他正扭着头望着那半掩的窗子。
云息的心忽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胀胀的,又痒痒的,扑通扑通,像成熟的果子被捶打,将落未落。
阿月和那小二追了过来,“公子?”
几人挡在前面,张怀终于注意到了他们,转过头来,就见到云息那双乌黑的眸子注视着他,眼底的晶莹柔亮比之小云河的水也不差分毫。他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云息。
“张公子,可否拼个桌?”
云息方才的神色已经收起,她一身青灰云纹衣裳,梳作男子发式,白玉冠插一支黄玉簪,未施粉黛,眼睛弯弯,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和这位昌邑王妃不过见过一次,他不惯与生人往来,可这人身份贵重,他也只得答应下来。见她乔装改扮,便服出行,张怀没说答不答应,只起身作揖,“公子请。”
小二忙给她二人添凳子碗筷,“公子要什么,这是本店的水牌,您尽管挑,这上头没有的也能做出来。”
云息终于能安稳坐下,便在张怀身旁落座,让阿月坐在对面,“公子不介意吧?”
京中上下等级森严,阿月是她从奴隶市场救回来的,并没受过这种仆婢的调教,她们关起门来共食一桌也是正常,可张怀却不同。
张怀已经斟了两杯茶出来,拨给二人,“张某素来无拘。” 云息笑笑,一边点菜,一边问,“张公子是哪里人?”
“豫州安丰县人。”
云息瞥了一眼他点的菜色,对小二道,“呛红锅不要了,换成清汤羊肉。”
“好嘞。”小二见他们点的多,乐呵呵下去,张怀微微皱了皱眉。
云息端着茶水,问张怀,“今夜这么热闹,公子怎么一个人出来?”
“一个人自在。”
云息点点头,“这倒是,这地方夜景好,还能听见河边船乐。”
方才只是远远站着,坐定下来,似有若无的女声袅娜传来,百转千回,配着酒楼中的嘈杂之声,颇有情致。
张怀没说话,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吞了回去。小二上了菜,云息便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张怀碗中,“虽然开春了,夜里还是有点冷,大人今日穿的少,多吃些羊肉。”
张怀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笑道,“公子来之前已经吃了许多,眼下已经饱了。”
他面前点了不过一盘烤鱼,一道板栗酥,一道小青菜,鱼还没吃到鱼腹,板栗酥也看不出动过的痕迹,他饱的哪门子腹?
云息以为他不甚自在,便亲自为他舀了一勺米酒,添了半碗饭,“本是我们打扰公子,若再因为我们让公子饿着肚子出去,我就更良心不安了。”
云息举杯敬他,“上回别庄,公子正直刚强,仗义执言,还未谢过,今日就当是略尽心意,公子莫嫌弃才好。”
张怀道,“公子谬赞了,不过是依着律法行事,事有不平,发其鸣罢了。”
“公主威仪,公子却镇定自若,须知权贵面前,多少人卑躬屈膝,或是瑟缩畏惧,有理也弱三分,公子胆色过人,我也是敬佩的。”
推来推去,张怀终于懒得客套,忽而笑了一声,“其实我与公子也不过一面之缘,公子这般夸奖,真的了解在下么?”
“公子可信缘分二……”
“不信。”……
云息也无奈笑了,张怀却神情淡然,丝毫不觉得尴尬。她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甜丝丝酸溜溜的,“其实公子生得很像我的兄长。”
张怀垂眸也喝了一小杯,没发表意见。他想说这话其实和男子拉着大街上的女子,被呲过后说一句,你生得很像我妹妹有异曲同工之蠢。
“所以公子第一眼瞧见我就觉得颇为亲切?”张怀话中带着些许嘲讽,云息此时却已有些晕乎乎的,胃里尽是甜酒的胀气。
她一拍手,笑眯眯地看着张怀,“对!第一眼,我就觉得公子真好看,真好!”
阿月闻言只觉一头黑线,扭头看云息,小声道,“王妃你醉了,咱们走吧。”
张怀饮尽酒,站起身就要走,忽而被一道力抓住,猛然坐了下来。云息不知哪来的力气拉住他,“张大人,再坐会,你东西还没吃完呢,多浪费。”
张怀身上淡淡菊香萦绕在云息鼻间,张怀同时也为酒气包围,他看着云息,流露出一丝厌烦。“公子出手阔绰,可不像是斤斤计较之人。”
她这回听出来了他的讽刺,两个人七八道菜,都是她点的,浅尝辄止,说张怀浪费,的确没什么立场。云息笑着要去拉他坐下,张怀冷冷瞥了她一眼,往旁边挪了挪,避免她的触碰。
“公子是有家室之人,独处暗室,如此怕是不妥。在下告辞。”
云息闻言一面打开了窗子,一面又去拉张怀,他如避蛇蝎,云息便只抓住他半截袖子,还扯破了一条口,她愣了愣,酒醒了过来。这什么破衣裳?张怀脸色黑了下来。
张怀见她眼神的确比方才定了几分,勉强接了她赔罪的那杯酒,但去意已决。
正要离开,就闻窗边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云息喝张怀对视一眼,看清了是个女子扑腾不停,“有人落水!”
刚说完,云息便又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张怀顿时愣在了原地。阿月也很是着急,“公子...公子快回来!”
云息往前游着,勉强拉住了那女子,她力气不大,艰难地拉着她往回游的时候却发现后面一辆画船追了过来。接着,她和那女子二人都被一张大网捞了上去,“喂!干什么呢?喂!”
阿月和张怀在窗边看着,云息竟被一张大网捞了上去,阿月顿时慌了神,“他们干什么呢?”
张怀皱起了眉头,他早知这河边画船多王孙公子狎游,看这船的模样应当就是一艘花船,怕那船走得快,因对阿月道:“你在这等着,我从外边过去找他们。”
云息被网住之后本以为他们就即刻要将他们捞上来,却不想关在网里硬生生拖着船边沉了好一会,差点溺死过去才将他们拉上来。一上船,她便吐了好几口水,干呕了一会,便被人押着去了大堂上。
堂上丝竹悦耳,几名舞姬穿着波斯衣裙跳着舞,满座男子身边还都伴着一个女子殷勤伺候,唯有右首一座摆了东西,位上还空着,上首的男子见他们出来,瞥了他们一眼。
“怎么还多出一个?”
下人回道:“晚娘刚跳下去就有个毛头小子救她,小的们怕多生事端,就一并带回来了。”
卢端闻言打量起来,“你认得她?”
云息见这一船人的架势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在张怀来之前她还是别惹事比较好,她弓着背没敢看卢端,只摇了摇头。
卢端见她一副瑟缩模样,也没在意,从身旁女子头上拔下一支金簪扔在她脚边,不耐道:“拿了东西滚下去,别多管闲事。”
云息暗暗翻了个白眼,还是将金簪捡起,点点头就要离去,那身旁叫晚娘的女子却忽而拉住了她的衣袖,哭着道:“公子救我,我不认得他们,他们要把我卖去南省。”
晚娘哭的梨花带雨,胭脂眼泪混在一处,嘴边还带着淡淡血迹,颇为可怜。可她现在自身难保,只有等她出去了才好带着人来救她,她便对晚娘眨了眨眼,推开了她的手。
卢端冷眼看着,淡淡笑道,“晚娘,你好没良心,前几日还与我同游,怎么钱赚够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卖你去南省...可是无稽之谈,不过今晚有贵客,你要是再这么闹下去惊动了,我可就真把你卖到下等的窝子里去了。”
晚娘恨恨道,“你说赎我为妾,哄我来此,却要将我转赠他人,卢端,你这脏心烂肺的下贱胚子!王公贵府的走狗,做了多少龌龊生意,你不得好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家二郎今年考试,把我送给吕尚书,你好......”
“闭嘴!还不把她的嘴给我堵上?”卢端没料到晚娘当着众人说起这事,一声令下,几人便拉着晚娘捆了起来。
云息恨不得把头埋到地底,尽量降低存在感,卢端还是注意到了她,“看够了么?”
她故意捏粗了嗓子低声道:“小人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到。”
卢端摩挲着手里的杯子,闻言忽而顿了顿,抬头仔细打量起了她,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云息心觉不妙,心中盘算着这里离甲板不远,小厮们又都在这里伺候,忽而站起来拔腿就跑。卢端在后面命令道:“抓住她!”
卢端正坐着,忽听下人道:“内史张怀张大人求见。”
“张怀?他来做什么?不见。”
下人道:“他说是奉昌邑王之命前来。”
“等等。”卢端想了一会,“让他进来吧。”
张怀一上船还没等下人带路径直绕到了甲板后,云息被人逮着,见到张怀激动地扑了过去,“张怀!”
“我道张大人何时与昌邑王有交,原来假传令旨,和这小贼是一伙的。张大人,你派你的人上我的船监视我,意欲何为?莫不是又要去朝上参我一本?”
卢端不知何时站在了甲板抱臂看着他们。
张怀道:“衙内误会了,我和友人不过是在香椿酒楼吃饭,见到有人落水,他便热心相救。其实是个误会而已。”
“朋友......”卢端不阴不阳笑道:“原来是张大人的朋友,这么一看...确实像是。早知方才就多给一些赏钱这位小公子了。”
张怀今日不过一身普通浅蓝棉布衣袍,照例佩戴木簪,与这里锦衣华服之人格格不入。云息因身量比李承邺矮了不少,所以临时借了小厮的衣裳穿出来,在卢端眼中正好可做羞辱张怀的借口。
听他如此说张怀,她没忍住笑着回了一句,“现在再赏也不迟,衙内财大气粗,一二百金想来也不过一根毫毛。”
卢端闻言忽而朝她走了过来,她戒备地望着卢端,忽而被张怀一拉,他浅蓝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卢衙内,今日多有打扰,我们告辞。”
张怀拉着她的衣袖往外走,却一群人拦住了他们,他回过身,“衙内这是何意?”
“都说张大人清正廉洁,不务俗事,古板无趣。如今看来倒也不然,满街灯火,星月荧荧,与这小娘子携手同游,真是别有情趣。”
卢端看着云息,对她暧昧笑了笑,“既然小娘子方才嫌我的赏金太少,不如陪我再坐一会,必有厚礼。比你的张大人厚十倍,如何?”
卢端话中轻佻之意明显,云息想着他们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想自己和李承邺还没和好,被他知道又是一桩麻烦,便打算做个乌龟忍到底。
张怀却忍不住道,“衙内说话还是注意些,这位不是你可以戏弄的对象。”
卢端见张怀似乎有些愠怒,越发来了兴致,“怎么?我说句话张大人也要参我?大人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何况我是好意,大人何必如此小气?”
他忽而绕到云息身旁,伸出手要碰她的脸颊,张怀一把截住卢端动作,话语冷了下来,“衙内,我说过……”
卢端没待张怀话说完,却一抓住他的手朝后折了下去,张怀脸色惨白,云息见状去拉卢端,“放肆!张大人是朝廷命官,你松手!”
卢端看着云息握着自己手臂,这才松开了张怀,却一把抓着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前,拔下了她的簪子,玉冠坠落碎裂,满头青丝如山泉倾泻而下,衬托出云息素白清丽的面容。
她冷着眼看卢端,“看来小衙内今日是不想善了了。”
“不善了又能如何?我父亲是朝廷大员,张怀一个六品小官,京城多如牛毛,即便不慎跌落进这河里,恐怕也听不到声响。姑娘可擦亮眼睛,别跟错了人。”
卢端笑着向她脸侧靠近过来,“姑娘发间有一股清香呢,不若随我回去细说一番,我便放了张大人。”
卢端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袭来,云息冷笑道,“小衙内,还没问过我的姓名住处,如此怕是有失轻狂吧?”
“那请问姑娘姓名,家住何处?”
“复姓昌义,名……”
“卢端,我等你多时了,你倒是好大的架子,原来在这里热闹。”
众人齐齐回头,却见李承邺站在身后冷冷看着他们,面色阴沉。云息先是一惊,继而又放下了心,她也不想在外暴露身份,总算是能制住卢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