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出于一种自身的保护机制,赵一栗如今回忆不起那场车祸具体发生的细节。
她只知道自己就是循规蹈矩地背着书包过红绿灯,走在斑马线上,然后就被速度极快的摩托车给带倒在地。
那辆摩托车的主人看她一下子倒在地上不动弹了,连车都没有下就急急忙忙地骑车跑了。天还没有大亮,赵一栗疼得两眼发黑,她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自己如果留在原地,还可能被粗心的司机继续碾压。
在试图挪动的时候,赵一栗感觉到了恐惧,她的左腿剧烈的疼痛,超过她以往任何一次受伤的感觉,眼前也不断冒着各种古怪的、黑一团青一团的东西,都提醒着她,她受伤不轻。
两边的街道大部分店铺都没有开门,终于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路过,看她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倒在路边,下来把她移到了街边、坐在了街沿上,询问是否需要帮她打120或者110。
赵一栗哆嗦着嘴唇,120似乎是要钱的,她觉得没有到那个地步。110的话,她没记下摩托车的车牌——甚至不确定那辆车有没有车牌,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追责,而是她受伤的程度。她费劲地从书包里掏出手机。
先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意外被车撞了,需要去医院检查伤势,今天需要请假。
然后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并语气冷静地表示,她现在移动很不便,应该需要父亲也请假、开车把她送去医院检查。
打完这两个电话,赵一栗后背上的校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但是她不敢,直到看着母亲穿着一身睡衣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才松了一口气,几乎软倒在了书包上。
后面发生的事情,赵一栗不太记得,反正急诊拍片出来是左腿伤到了骨头,虽然不至于上钢板,但仍然需要尽快入院手术。她第一次做全麻手术,排在早上第一台,她被推到等待的地方,麻醉医生让她数“一、二、三”,她好像没有数到三,就失去了意识。
她麻醉将醒未醒的时候一直哭,一直喊妈妈,就像回到了两三岁可以放肆哭泣的时候,那时候护士她不允许睡过去。
等到终于又沉沉地睡了一觉、醒过来,就看到她的左腿上就已经打上了厚厚的石膏、裹上了纱布。
她手术做完第二天,朱明宇就被父母带着来看她,那时候他才小学六年级,抱着一束花走在爸妈后面,把手里的花往赵一栗病床旁边的柜子上一放,嬉皮笑脸说道:“赵一栗,你也有今天!”
赵一栗立刻就听到阿姨出声:“说什么呢!姐姐都这样了,你不安慰一下!”
她那时候觉得,虽然麻醉的药效应该已经过了,但是她看着四周依然钝钝的,耳边猛然响起的声音太大,她往被子里缩了一下。
“妈你还是医生呢,看把她吓得。”她感觉朱明宇在她床边坐了下来,伸手还来摸她的脸,“你说你怎么那么倒霉。”
“监控拍到了吗?”赵一栗听到双方父母在床脚说话,她没有精神参与他们的对话,也没有精神打理朱明宇,只恹恹地闭上眼睛。
“拍到了,那辆车没有车牌,天太黑,也看不清特征。”
“要不说这孩子笨得很,被撞了都不知道把人拦着不让走——”
“不是,赵叔叔,你让她怎么拦啊?她是腿断了,难不成你要让她拖着那条腿挂在人家的摩托车上,让人家拖拽过几条街,她还有命吗?”
“想到就说了呗。”朱明宇那时候就已经很叛逆,话语里带着浓浓的讥诮,“我心疼我姐姐,腿断了都要被挑剔没把事儿做好,行不行?”
“你这话说的,你能比叔叔阿姨更心疼吗!去一边,给栗栗洗点儿水果,那个草莓,那个苹果去洗!”
“没事儿,”赵一栗那个时候终于出声,她其实就想安静地睡一会儿,“阿姨,我不想吃。”
“吃点儿啊,栗栗,饮食要清淡,但是要尽量多吃一些能吃的东西,”她感觉阿姨走过来也摸了摸她的脸,还轻轻地摸了摸她挂点滴的手背,“没事儿,给你做手术的是这里的主任,到时候把石膏拆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好好休息,别多想。”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嘴边有个冰凉冰凉的东西挨着,她睁开眼,看到朱明宇伸手过来,在试图往她嘴里塞草莓。
“甜的tຊ,我尝过了,吃吧。”因为被阿姨制止了继续坐赵一栗床边,朱明宇去搬了板凳来,赵一栗吃得慢,他吃两个,给赵一栗喂一个,然后自己又吃两个。
“我不吃了。”吃了四五个后,赵一栗摇头,她偏过头去躲开了朱明宇的手,“朱明宇,你自己吃吧。”
朱明宇就把刚刚碰到了她嘴唇的草莓拿过来,大大咧咧地直接往嘴里塞。
从手术台上下来,赵一栗每天要挂八九种不同的药水。因为她血管太细不好找,一开始给她用留置针,但是因为她睡觉没留意,留置针戳歪了,右手背青了一大块。
没办法,护士又给她换左手,大号的针戳不进去,只能换儿童用的针,这种针液体走得极慢,有一种药又是输进去会让整个手臂都发冷发痛的,她现在就在输这个液体,已经输了将近一个小时,被身体的隐痛折磨着,她没有任何的胃口。
最前面两天她都这么昏沉地过,不说话,对外界也没有什么反应,护士来给她换液体,她才小声说声谢谢。朱明宇小学正好在赵一栗住院的医院附近,应该是父母的叮嘱,放学的时候都过来看看她——顺便帮她吃掉她不想吃的那些水果和饭菜。
她手术后的第三天,按医嘱要去拍片查看腿骨手术后的情况,朱明宇坐在她床边咔擦咔擦吃苹果,她让朱明宇留在病房里吃他的苹果、别去X射线那里挨辐射。
她坐着轮椅被妈妈推回来,却看到病房里多了一大堆人,站在班主任身边的,赫然是宋润洋,他手上拿着一束花,看起来不是在医院门口常摆出来的探望病人的花,精致小巧又漂亮,中央是三朵含苞待放的香槟色玫瑰。
“他们说来看你,是你老师同学,我就让他们先进来等了。”朱明宇走过来,他个子已经长得比赵一栗和赵一栗的妈妈都高,他熟练地过来帮忙举输液的架子,然后赵母把赵一栗搀扶到病床上去躺着,然后赵母才有功夫来招呼客人。
“哎呀,怎么……我还以为就几个人。”赵母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丈夫不在身边,她局促了一会儿,说道,“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椅子什么的——”
“别忙了,别忙了一栗妈妈,我也就是带着班里的几个孩子来看看一栗,一栗平时在班上帮助同学,很热心,她受了伤,大家都是自发过来探望的,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林婉婉同学的妈妈,她是强烈要求要过来看望——”
“一栗妈妈,我不知道你眼不眼熟我,或者有没有从一栗那里听说过我女儿的名字。我们家女儿从前中午在学校突然呕吐又发烧,是你们家一栗大中午的打车带去附近的医院,陪着我们婉婉看病又陪着输液,跑上跑下,直到我赶过去才走的。我一听说一栗出了车祸,我就说我们肯定要过来看一看,这是表达感谢,这个果篮一点心意请一定收下,还有这个,这个拿去炖在鸡汤里,对骨头愈合是最好的……”
“哎呀这是,那孩子是班长,班上的事情都是她该做的,你这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赵母最后为难地收下了林婉婉的妈妈送来的大包小包,而赵一栗那边正在和班主任说话。
“一栗,先安心养伤,学校这边,学业什么的先别着急,啊。”马上就要到初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其实班主任心里也着急,因为高中部的理科实验班名额,参考成绩占比最重的就是初二和初三上学期的三次期末考试,但是他又不能现在提,只能委婉地说,“那个,如果有余力,我是说如果有,想看看书什么的,学习上的事情,有需要的话,请宋润洋同学帮助一下你,好不好?”
这个问句是看着宋润洋问的,宋润洋点头,说道:“打电话,发短信,什么都行,如果需要,我放学过来。”
“不用,太远了,还是下班高峰期,骑车过来太危险了。”赵一栗摇头,“反正也没有多少新课了,我自己看,看不懂的打电话就够了。”
她想了想,想起一件在她看来挺要紧的事情:“老师,我不在的时候,班长的那些事情……”
“宋润洋,你不在的时候他代你,我已经和他说过了。”班主任又指指已经站到她床头、和朱明宇一人占了病床一侧的宋润洋。
赵一栗点头,然后招呼朱明宇,让他把她放在沙发上的书包拿过来,她左手在输液,一只手在书包里翻找得很慢。
“你找啥啊,我给你找?”朱明宇看得不耐烦。
“你又不知道是什么。”赵一栗蹙眉,“别吵,朱明宇,你在我耳边说话我头晕。”
“我来,我知道是哪些东西。”宋润洋人高手长,直接把赵一栗的书包拎了过去,不多时就翻到一个文件夹,又从文件夹里拿出了几张表格,把几张纸放到一边,又很快辨认出一个笔记本,“就这些,对不对?”
赵一栗伸出右手去翻着检查了一下,其实就是一些关于纪律文明卫生之类的记录表,她这是是负责汇总的,是期末衡量三好学生这些名额的一个佐证,无论到底占比多少,赵一栗负责的东西,她都弄得很认真仔细。
“还差一个班会的。”她说道,然后宋润洋又在她轻声的指引下很快找出一个小一点儿的本子。
“我都看你弄过,搞不清楚的,我给你打电话。”应该是看她精神不济、还想要一一说明,宋润洋把东西一把收到了自己的书包里。
“你……我弄得很整齐的,你一下子就给我都弄皱了。”赵一栗皱眉头,“放文件夹里吧。”
“好,马上。”宋润洋又好脾气地按她的要求拿文件夹出来,把她的宝贝表格给放进去,再收回书包。
“你要按照我之前的弄,不然期末不统一标准就没有办法算了。”赵一栗还在念叨。
“你的标准,我的标准,只要对全班是统一的,就一样可以算。”宋润洋说完这句,又说道,“你不要想这些事了,赵一栗,到这个学期结束,这些杂事都先给我负责。”
“嚯,宋润洋,你还想篡我的权啊。”大概是之前私下斗嘴斗多了,赵一栗随口就来了一句,脸上也不知不觉带上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抹笑容。
“我野心勃勃,满心坏水,好不容易等个机会要上位,”宋润洋也很自然地接她的话,“你不想让我得逞,就快点好起来。”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病房里还有那么多人,笑着补充道:“所有老师和同学都等你回去。”
“是啊,一栗,好好养伤,大家都担心你、等着你回学校。”班主任也适时地把话接了过去,“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大家有什么话再和一栗说一说,然后就各回各家,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家给我发消息。”
几个平时和一栗关系好的女孩子过来叽叽喳喳陪一栗说了话,林婉婉还给赵一栗带了她做的转运手链,但一栗摆摆手,她现在两只手都要输液,手上暂时不戴什么东西。
“怎么成这样了啊,疼不疼啊?”林婉婉身材娇小、说话声音细细的,她捧着赵一栗的手,因为输液,手背上全是针眼和淤青,“不是伤的腿吗?怎么手也要遭这么多罪。”
“没事,就是输液,别人淤青隔天起来就没有了,我淤青好得慢点儿,不按着也不痛,就是看起来不好看。”赵一栗熟练地哄着都有了哭腔的林婉婉,好朋友是软软的小姑娘,感觉遇到一点儿事都能哭,不像她,哭是必须掩藏起来的罪过。
她和林婉婉从前关系其实很普通,带着林婉婉去看过病之后,两个女孩才慢慢亲近起来,后来班主任让林婉婉做了赵一栗的同桌,她们就亲密起来,上学的时候基本都待在一起,什么事情——除了宋润洋相关的事情以外,都能聊。
“别担心,啊。”赵一栗伸出手去摸摸林婉婉的头发,又和其他来和她告别、准备回家的同学笑着说话,但是挨个说过去,她还是觉得疲倦,因为输液的时间相对固定,她是忍着输那袋液体的痛在一一感谢来看望她的人。
“怎么回事,按理说不该那么不舒服,这已经三天了。”宋润洋走过来,她以为是来和她说再见,却听他蹙着眉头问,“谁给你做的手术?我之后问问,看看对方什么资历。”
“不是,不是医生的问题。”赵一栗摇头,宋润洋看出她状态不好,她心里其实高兴居多,又感觉到一点儿被喜欢的人关心的欢喜,“腿现在没有什么感觉,是输液,我觉得有点冷。”
“那请护士来把流速调慢一点儿。”宋润洋去看输液的架子。
“已经很慢了大哥,你不了解她,这方面娇气得很,护士长都要用婴儿的tຊ针才扎得进她血管,流速再调到最慢,要输的液体一天都挂不完,大小姐难伺候着呢。”朱明宇在输液架子边应声,懒洋洋的,嘴里还在吃。
把苹果核丢进垃圾桶,朱明宇拍拍手:“我待会儿洗了手给你捂一下——好了好了,各位,不管是老师,阿姨,同学,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身份,虽然没有人关心,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赵一栗同学异父异母的亲弟弟,我来做主,今天这个探病算结束了,病人需要休息。”
“那个,天都要黑了,路上注意安全啊。”赵一栗和大家告了别,不放心地提醒道,“可别像我啊!”
她看到宋润洋走之前还和她妈妈打了招呼、问了好,然后是帮着班主任带着大家一起离开了。她心里高兴,觉得突然有点饿,今天晚上想多吃点东西。
“谁啊那个人。”关上门,赵母去给赵一栗热饭,朱明宇洗了手过来一边帮赵一栗捂输液的阀门一边问。
“哪个人?”赵一栗皱眉,“好了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也快回去吧,别让叔叔阿姨担心。”
“我懒得回去,回去就念叨上初中的事情,烦得要死。”朱明宇在她这里耍赖不肯走,“咋了,饭不能分我吃一口啊?之前吃不完不都是我给你背过去吃完的,这样了都不肯多吃点儿,你撑死我得了。”
“别转移话题,那个谁,宋啥啥,”朱明宇说道,“妈的往床边一站就一副装逼犯的模样,看着就烦。”
“说什么呢!”赵一栗那个时候第一不适应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弟弟突然就满口脏话,第二不高兴他用那些词语描述宋润洋,“你了解他吗你就骂他!人家招你惹你了!”
“哦哟哟,人家,还招我惹我,这胳膊肘拐到天边去了。赵一栗,你知不知道你们刚刚那算在打情骂俏了?一群人傻愣愣看你们两个腻歪。”朱明宇笑起来,“赵一栗,看不出啊,你居然早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