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繁华且喧闹的长街,长得望不到尽头。
长街有一个俗套但又诡奇的名字,叫“忘忧街”,街中央悬空着六字,用小篆写着——“极乐城欢迎你”,仿若来此就真的能忘记俗世的忧愁,到达极乐之地。
忘忧街两侧各有三层,一层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美食店铺,飘飘的五彩招子和大红灯笼高低错落;二层出售极具六界特色的各类商品,吆喝叫卖不绝于耳,夹杂着各地方言;三层是书林、茶楼、酒肆、赌坊、勾栏等娱乐场所,有雅有俗,任客选择。
岐奉行挑选了一家较为清静的酒肆,倚栏醉饮。他酒壶一举,豪饮一口,心叹爽快。多久没这么恣意过了,已然记不清了。
冷月的光辉穿过云层洒向青石板地面,忘忧街上六界众生,来来往往,嬉笑怒骂。
他们中有一部分服下了转魂丹,这类旅客多是仙界与神界的,有的是因为宗派规定不准踏足极乐城,而有tຊ的是顾及身份面子,拉不下脸。
不怎么在意以真实本体出现的是妖、魔、鬼,他们本就地位低下,无所谓有脸没脸。街上、店里有不少妖都现出了原形,巨大且毛茸茸的蜘蛛精、扭曲游动的蛇妖还有一张口就能吞掉一座小宅的黑熊精……丑陋且惊悚,也不管会不会有人被吓到,反正他们自己开心了就好。
在极乐城最尴尬的还属凡人。
极乐城的地界原是当年人界的穷荒境,后极乐城主想方设法盘下那块地,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开创建造,才有了如今的极乐城。
可极乐城并非只为人界提供,其他五界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其他五界子弟多多少少都有法术傍身,唯独凡人没有。转魂丹虽对凡人也适用,可价格高昂,平民老百姓哪里买得起?所以在极乐城,除去用转魂丹的、不惧暴露本体的,还有一大部分戴着面具的。
不过那面具下到底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除了吵架、斗殴,闹翻了脸非要弄个明白的,否则基本上也不甚在意。
岐奉行畅饮几杯后,便有了些醉意。他的酒量着实不佳,喝醉了还会做出奇怪的事。倒不至于暴打谁或者抱着谁亲吻,只是可能会做出一些让人面部扭曲的行为。
岐奉行思绪飘远,记得前阵子在五庄观,他偷喝师父从天庭带回来的仙酿。神界的天神们品性抛开不说,酒确实是好酒。岐奉行只喝到第三口,便已经晕头转向,闹着要爬到人参果树上给人参果找虫子,后被两位师弟敲晕才罢休。
想及此,竟有些想念师父和师弟们了,还有山下那群泼他鸡血的村民。现在,他们的禁言已解除,估计又是对他一阵破口大骂吧。
岐奉行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已然站也站不稳,索性坐了下来。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有人上了楼。
岐奉行醉眼蒙眬,看不清来人,只听对方道:“大人,请让我跟随于你吧。”
岐奉行眯了眯眼,一掌拍了上去,喝醉酒的他力道是有些没轻没重的。
“哐当——”这声音岐奉行熟,是黑脸大铁盘。他揉了揉有些头痛的脑袋,含糊道:“何故跟着我?我能给你什么?”失笑着又摇了摇头,声音清冷,“小黑脸,你跟着我是不会有前途的,还是走罢。”
岐奉行说的是心里话。如今他虎落平阳,被万家所唾骂,跟着他只会多被喷些口水,其他什么也没有。
可那小厮不仅没走,反倒走近他身边,殷勤地为他捏捏肩膀、捶捶大腿,觍着脸笑道:“大人,有句话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仙门百家如今不能容忍你,可不代表别的地方不行。”
“别的地方?”岐奉行淡笑,口吻很轻。
一双皴黑的手欲朝他的太阳穴按压,岐奉行掸手轻拂,“我需要谁来容忍我?他们容忍与否对我来说很重要吗?我岐奉行出身……”
说到这里,忽听一道尖细的惨叫。刚还醉眼蒙眬的岐奉行,眼睛一亮。转眼间,身影已不见。他早已飞至楼阁顶上,循声追了过去。
真没想到,刚来极乐城就遇到闹事的,岐奉行心道:“若是能在极乐城做个城管也挺好的,管管闲事儿,看看乐子,听听故事。蹉跎光阴,逍遥自在。”
想此,岐奉行足下生风,两句话的工夫便追上了。身形快速一挡,拦住了对方的去路。轻笑着展开折扇,悠悠道:“不是说极乐城内不让打架闹事吗,你怎么还敢搞绑架啊?”
黑衣小贼一声不吭,见对方不像是极乐城的城管,目露凶光,语气阴沉道:“多管闲事!找死!”话音落,连射三枚飞镖!
岐奉行连动都没动就挡下了,三枚飞镖已尽数在他左手中,笑道:“你这厮,入乡随俗的规矩你不懂?”
“废话少说!”黑衣小贼不屑与岐奉行做口舌之争。不知施了什么道法,屋脊上的石砖全都飞了起来,呼啸着直扑岐奉行。
岐奉行眼眸半眯,哼笑:“你还敢用法术?真是讨打!”手中折扇见砖打砖,速度极快。
很快屋顶上方不是石块就是石灰,簌簌落下。
有几个石块从屋顶上掉了下去,险些砸了人,好在不是人,是一只体型肥硕巨大的猪妖。那猪妖的鼻子被石块砸得流了鼻血,嘴里骂骂咧咧道:“哪来的龟孙,敢偷袭你猪爷爷,有种滚出来单挑!”
岐奉行听此,眼角跳了跳,他对号入座了,总觉得猪妖骂的是他。可未等他做出反应,四面八方的龟鳖们生了气,怒吼道:“你这头臭猪!你说这话是看不起龟吗?”
龟鳖们慢吞吞地在地面爬动,还有从赌坊、勾栏出来的,全都怒容满面,要与猪妖理论一番。
“本猪说的是单挑、单挑!不是打群架!”猪妖又吼了两嗓子,屋顶上的石子落得更急促。
一时间,忘忧街一层鸡飞狗跳、猪龟相争、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岐奉行眯了眯眼,穿石而过,身形一转便来到了黑衣小贼的身后,手中的折扇一阵敲敲打打,疼得对方蹦蹦跳跳甩开了肩上扛着的东西。
岐奉行接过那被绑的,定睛一看,竟是个鬼。
哎……是鬼就是鬼吧,鬼也不能随便被欺负呀。岐奉行带着那鬼飞身退后数丈,低声安慰道:“别怕。”
岐奉行总觉得一个男鬼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怪异,蹙着眉松开了手,又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笑道:“呵呵,那就好。你站在这里,我去把他抓过来。”
见岐奉行又要过来,小贼慌了神,他没想到眼前多管闲事的男子,功法竟如此厉害。不管自己使出什么招数,对方都能游刃有余地破解。
这是个高手,小贼心中断定。
既然如此……就怪不得他了!小贼看向岐奉行,嘴角露出一抹狠厉的笑,心道:“这可是你逼我的!”
岐奉行见他不跑了,尚觉奇怪中,便见小贼的掌心逐渐汇聚一团黑气!
极乐城严禁施法,小贼不是不知。可是方才为了逼退岐奉行,他已经施了一些小道法,现在也不怕破了规矩了。况且眼下命都要没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虽重为责罚亦不能不做。
小贼掌心黑气越聚越多,岐奉行已认出他的道法——
是“罗刹煞”!
修炼此道法者多是鬼界的厉鬼罗刹,怨气极深方能修炼,可眼前的明明是个人,怎么也会罗刹煞?难道他服用了转魂丹?
不,不对!
岐奉行正欲探个究竟,那小贼已经袭来。
这罗刹煞说厉害倒也不算特别厉害,但它有个非常麻烦的地方,一旦身体部位被煞气缠绕,修为便会消散,直至散尽,陷入疯癫。
倘若是无修为的凡人被罗刹煞攻击,不消半炷香的时间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岐奉行看了眼街上打打闹闹的人群,掂量了下还是速战速决好。他手中折扇一挥,四散红光,竟将那罗刹煞气又挥了回去!
小贼吃了个闷亏,自食其果,瞳孔震惊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眼前的家伙已经不仅仅是高手那么简单了,自己苦心修炼的道法居然被他扇子一挥就给打回来了,难不成他是神界的?
小贼兀自想着。打是打不过了,赶紧跑吧。可他才刚转身,那扇子就像长了腿似的追了上来。
“想跑?”岐奉行冷笑,厉声道:“坏了规矩就得受到惩罚!”
语闭,扇子对小贼又是一通乱打,其中有一下重重敲在小贼的腿上,他直直摔倒。在晕过去之前,总算知道眼前本事通天的是哪位人物了。
“岐奉行!”
一声大喝。
“堂堂镇元大仙前首徒,名门孽障,欺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贼,你就这点能耐了?!”
岐奉行一听这声音,熟啊。能在极乐城喊出他大名的,要么跟他比过赛,要么跟他打过架。比过赛的都是仙家子弟,那是不敢认出他的,打过架的就多了,其中最多的属魔界。
岐奉行转身,手里提着已经被他打晕过去的小贼。此时,酒醒得也差不多了。他就是醉得快,醒得也快。话里含着笑意,道:“寒崖,你跟了我一天了,终于舍得现真身了?”
眼放绿光的寒崖,容貌俊朗,肤色白皙,但除了肤色以外其余地方一片乌黑,可不就是凉沣渡口那只没喝着阴阳水的乌嘛!
听了岐奉行的话,寒崖眉心突突跳了几下,原来岐奉行早知道自己跟着他,他既然知道为何装作不知道?
见寒崖不作声,岐奉行好整以暇地又问了句,“怎么,你跟了我这么久,是打算邀请我去你们魔界玩玩?”
“…tຊ…”
脸皮真厚!
寒崖拧眉,恶狠狠道:“是啊,那你是敢去……还是不敢去呢?”
岐奉行笑了笑,道:“敢,是肯定敢的。但不是打架,也不是玩,是借宿。”
借宿???
寒崖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岐奉行将小贼丢给总算赶过来的城管,补充道:“是个人,但练了邪术,直接打入极乐城地牢。”
城管:“……”
这还轮不到您来决定吧。
城管押着小贼走后,岐奉行转头对寒崖道:“愣着干什么,走啊?”
寒崖懵道:“等等,你认真的啊?”
得知岐奉行被逐出师门后,寒崖第一时间就想找他打一架,他要让岐奉行身心双重受辱,他要一雪前耻。可现在,岐奉行居然跟自己说“要借宿”?他俩关系没好到他能去他家睡觉的地步吧!
寒崖有些不乐意,但岐奉行已经飞走了。罢了,寒崖心道:“这次就让他借宿。免得他疲乏战斗,倒叫自己胜之不武。”然而飞着飞着寒崖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除了岐奉行以外,还有个黑脸大铁盘跟着?
“喂,岐奉行!”寒崖不满道:“你拎着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人啊。”岐奉行回答得很坦荡。
“我当然知道这是人,”寒崖觉得岐奉行在愚弄他,他没瞎,自然能看出这是个人,只是……“你带着他做什么?”
“他要我带着他的。”岐奉行又是那副散漫的、理所当然的语气。
“你莫不是中邪了?”寒崖斜了岐奉行两眼,试探道:“那我要你做什么你做吗?”
岐奉行笑道:“好说呀。你不是要我去魔界吗,我这不是来了吗。”
寒崖:“……”
不是你自己要去借宿的吗?!